那天傍晚，餐桌上早早布好飯菜，菜色特別豐盛，今天爸爸要回來。我和姐姐特別期待，因為爸爸老早就預告：今天要給我們大驚喜！
爸爸居然抱回一個小嬰兒！我眼睛發亮，爸爸宣布：「這是你妹妹。」隔壁伯母望見爸爸的車，也進來看小嬰兒：「妹妹抱回來啦？」洗好澡的小嬰兒全身紅通通的，皺著一張醜醜臉，揮舞小拳頭，好像很多委屈，卻終究沒哭，安穩睡著了。
幾天後，爸爸回到工作的縣市，小嬰兒跟著消失。日子久了，我也淡淡忘記那個嬰兒，我妹妹。
再看到她時，已經不是小嬰兒，而是一位會說話、會害羞的小女孩。爸爸重新介紹：「這是你妹妹。」要我們好好相處。然後爸爸又離開我們，這次留下妹妹。爸爸離開那天，妹妹抱著爸爸的大腿哭得好慘。爸爸的車子一駛離我們的視線，她眼淚馬上就止住了，回到客廳沙發上繼續看卡通。真是奇怪的妹妹啊。
我們生活一起，我們讀同一家幼稚園。妹妹很快就適應新環境，她活潑的笑聲是我們班的第一名。特別愛玩，也很能玩。她才來一個禮拜，就變成我們小朋友的頭頭。
某一天來了一隻大黃蜂。
大黃蜂越過樹籬，彎彎曲曲繞經九重葛盆栽，飛進來拜訪我們。我們全嚇壞了！尖叫、逃竄，躲空襲似的，推擠鑽入室內。
即使害怕，我們卻忍不住好奇，趴在紗門上，睜著大眼睛觀察那隻大黃蜂在庭院悠哉飛舞。忽然，我妹妹猛力拉開紗門，老師也來不及反應，我們看著妹妹走出去，張大嘴巴看著她大步靠近蜜蜂，站定，二話不說舉起大腳對準蜜蜂，踩下。還來不及看她是否踩中？下一秒，所有人目睹妹妹冷靜的神情極力扭曲，嘴角咧出一聲淒厲尖叫！
老師這才回過神衝出去護住妹妹，我緊跟尾隨。奄奄一息的蜜蜂倒在地上，垂死掙扎。倒是妹妹很有活力又哭又叫，整顆頭顱狂冒汗，髮絲黏糊一片，腳底板腫起一座紅丘，壯士的下場非常慘。
老師喊了一聲：「愛哭鬼！」
這是一句神奇的止淚咒語。
妹妹聽到人家笑她「愛哭鬼」，鼻頭抽兩下，就不哭了。
奶奶在客廳唉唷喂呀急得團團轉，搬出一大盒急救箱，不曉得搽什麼好？我們通知了爸爸。
妹妹咬著牙低頭審視她的腳，表情好冷靜，把身遭的空氣鎮住了。爸爸十萬火急趕回來，妹妹一看到爸爸，復發痛哭，大顆的眼淚粒粒墜下，和方才冷靜的表現，判若兩人。
爸爸觀察傷口，確認不嚴重，指使我端個小盆進廁所解手。他用衛生紙溼溼沾著替妹妹擦拭，妹妹喉嚨混著口水鼻涕，哀怨喊一聲：「把拔，好髒喔。」爸爸大笑：「我用手碰的，都沒嫌髒了！」聽到這樣對話，我的臉瞬間垮下來。姐姐躲在一旁偷笑。
鄰人在奶奶背後討論，我家妹妹是哪裡來的？妹妹跟爸爸長得不像哪，可能跟媽媽比較像嘍，小女孩眼睛賊溜溜的，噯，沒看過小孩子這麼會使眼風、擺姿態咧……她們問我：「你有看過妹妹的媽媽嗎？那個阿姨來過你家嗎？」我搖搖頭。
我妹妹不見了！
某天，我和姐姐被伯父伯母帶出門玩一整天，回到家時妹妹不見了，從此消失。
鄰居媽媽傳得更凶了，還想從我嘴裡套出什麼祕辛呢。可惜，我什麼都不知道。我隱隱覺得那個妹妹真神祕，是否就像電視連續劇演的那樣，曲折的身世遭遇？家裡的人都不再提起妹妹的事情，爸爸娶了新媽媽，奶奶要我和姐姐千萬不能提起妹妹的事，即使繼母問起，也要說不知道。
時間過得真快，今年我順利考上研究所，涼涼地放了個長長的暑假。新聞報導，今年大學聯招如何又如何，臉書上，朋友們爭相走告自己弟妹有大喜、有失意。然後，我接到一通電話，姐姐誇張的口氣：「聽說妹妹考上大學了！本來有機會上國立的……」姐姐說，她也是偷聽來的，要我千萬不能打電話回家問。我上網搜尋，查到妹妹的高中，剛好我學妹也是那從女中畢業的，輾轉查出妹妹的Facebook，不費吹灰之力在網路上找到了，我妹妹。
點進網頁，一則貼文、一句留言，連一張照片都不能放過。我好奇，這些年，妹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？
照片中妹妹燦爛大笑。頂著大捲髮，穿著極短小熱褲，露出兩條窈窕細腿，嘟嘴頑皮地皺眉頭，黏著假睫毛的大眼睛勾著鏡頭。高舉鏡頭朝下拍，臉小小的，甜美極了。妝化得濃豔，我卻從眼睛馬上認出，小時候那個素樸的我妹妹。她的臉書只放出遊照片、在餐廳拍的誘人食物照片，勵志的加油打氣貼文……，很少寫出內心話，更沒有提到媽媽。表面上，她過著一種樂觀的生活；我的直覺裡，她咬著牙保持樂觀，把自己活得很快樂的樣子。下頭的留言常常出現她朋友的羨慕：「好羨慕妳喔，每天開開心心，天堂般的生活……」妹妹回應：「每個人都要過得快樂才行哪！我們一起加油加油！」我妹妹過得很快樂；唉應該這麼說，我的妹妹活得很堅強；唉，也許我根本沒資格說：這是我妹妹。
我從沒對她好過。
過了兩個小時，我關掉視窗。我沒有留言，我沒有加她好友，不打擾彼此的生活。但我忽然感到無比開朗，我找到我妹妹，她很堅強。
作者：馮國瑄
